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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望初次见到姬琰是在暮秋,风凄雨晦。

他撑着把油纸伞,仍遮不了斜风卷来的湿气,衣袖和下摆湿了半边,耳边只有啪嗒啪嗒雨滴砸落的声音。

不远处的校场中有一匹雪白小马驹正倒在地上哀哀嘶鸣,它喉咙被长刀割断,鲜血汩汩而出,被大雨冲刷,漫往四周。约莫十来岁的少年正跪坐在一旁,搂着它的脖颈,抚摸着它的头颅,浓腥的血几乎把他全身染透了,他浑然不觉似的,直愣愣地看着远方雾色的雨幕。

他瘦得厉害,肩胛骨透过单薄衣衫嶙峋而现,眉眼锐利,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冰凉死寂。

他怀里那匹小马驹终究是死透了,连痛都不会再叫,只僵死在他臂弯里。雨越发急,似要把这一杆瘦骨淅沥浇折下去。

一抹黑影罩过来,他肩上的雨停了。

少年梦醒一般,怔怔转头看向身后。修长玉立的青年撑着黑色油纸伞站在他身侧,他向他伸出手来,声音温润如溪:“七殿下,下雨了,我来接您回去。”

七皇子姬琰身边的小太监昨日染病去了,舒望方被指来近身伺候小殿下。

姬琰并未搭理他,仍跪坐在雨中,死死盯着马的脖颈上鲜红见骨的豁口。

这样冷的天,又淋了这么久的雨,这夜想来也是安宁不了。

姬琰烧得神识模糊,瘦弱的少年被裹在被褥中,浑身发颤,口中喃喃不知在念什么。

舒望用酒擦拭他额前,冰凉酒液一遍遍蒸干了,小孩浑身却越发烫了,就连那小盏残酒都要见了底。

他冷冷看着眼前这烧得可怜的少年,暗道自作孽不可活。他若是撑不下去,自己一个太监也无能为力。

他早听说过七皇子生母早逝,又遭皇上厌弃,打小被扔在京郊行宫无所依仗,不然皇子近侍这等差事不会指给他,想必是无甚油水又人人可欺,才落到了自己头上来。

世事难料,七皇子生母姝贵妃当年是何等的荣宠,封赏仪制堪比肩皇后,莫说什么珍馐宝物,就连冬日里要赏莲这样的荒唐事儿,皇上都叫工匠修了温室日夜燃着炭火满足她。

荒郊大雪下埋着冻死骨,后宫中却彻夜烧着火叫那朵朵红莲开着以取悦一女子。

也无怪当初朝臣骂她妖妃。

或许是早年种下的孽,姝贵妃的宸晖殿败落下去也不过是一两年的光景。她先是逾制被幽禁,后又被捉奸在床,那年轻壮硕的侍卫当场被斩杀。皇上顾念旧情,留了她全尸,赐她一杯毒酒了却性命。随后一场大火把宸晖殿烧得一干二净。

后来又滴血验亲,姝贵妃所诞的七皇子确是皇上亲子,可那三四岁的幼童,眉眼间却已经隐隐有那罪妇凌厉妖冶的模样,皇上见到他便生厌,索性弃了他到行宫去,只遣了几个宫人照看,便再也没问过。

宸晖殿的大火烧起来时,向来慈悲端庄的皇后沈氏正在茶室中闭目数着佛珠,周身焚香缭绕,她口中默念着,罪过。

再后来,七皇子身旁一小宫女眼见着小皇子被刻意欺凌盘剥,寒冬腊月竟添不了一件冬衣,心中实在不忍,冒罪闯到皇后舆轿之前,向她揭发宫中人苛待皇子之实,求慈善的皇后垂怜于他,那毕竟也是她的孩子。

沈皇后人至中年,雍容素朴,眼中平静如古井,听罢深深叹了口气,又道:“是吗?真是……罪过。”

小宫女以为事成,满心期许回去了,当晚便因逾矩惊扰圣驾被调出内宫去,再没人见过她。

宫中人人有无数个心眼,却知道怎么闭嘴,此后再无一人敢公然提起七皇子的境遇,仿佛当年那个小孩早随着自己母亲葬在了火里。惟有重大节庆时,他才随着祖制依着礼仪,遥遥能见上自己父皇一面。

直至今日。

舒望来时已经隐隐从其他小太监口中听说了午后的事。

数月前西域进贡来一批罕见的大宛马驹,皇上赏给了诸位皇子们,这匹小马驹个个精壮活泼,却唯有一匹最矮的浑身脏乱白毛,站也站不稳,病歪歪的模样,眼见着活不了多久,这自然就分到了姬琰手中。

小马虽然病弱,却是来自皇上的赏赐。姬琰毕竟还是个孩子,怎么能不渴望父亲疼爱,他对这小马爱不释手,精心打理照料,从不将它关在栏中,每日亲手喂食,又见它畏光,唯有阴天才牵它出来撒欢。

日久下来,原本病恹恹的小马竟也长得挺拔漂亮,一身雪白皮毛无垢无暇,浅粉色眼瞳宝珠一样明朔。

午后姬琰牵它去校场散步,却被骄纵的六皇子看到了,眼馋不已,指明了要姬琰把马儿给他玩几天。

姬琰虽然不受宠,向来与世无争没什么存在感,脾气却倔得很,况且这又是自己亲手照料了这样久的爱宠,自然不应允。

两相僵持之下,六皇子恼羞成怒,便命身边侍从当场斩杀了那匹小马驹,而姬琰被几个人死死摁着,眼见着自己的白马哀鸣着倒下,血溅了他一身。

校场上宫仆往来繁多,无一人敢言语,只是目送着六皇子扬长而去。

直到阴沉了一天的暴雨终于倾泻而下,冲刷着少年身上暗红的血迹。

舒望静静坐在床畔,看着姬琰脸上病态的红。他早去求了人通传太医院,但今夜这样大的雨,他想,他们怕是等不来太医。

没人会在意这个近乎不存在的皇子的死活,况且,他又刚惹恼了六皇子。

他用手在他额头上抚了一两下,心道,挺不挺得过去,只看天命了。

他虽有些怜悯这小皇子的遭遇,却也见惯了世态炎凉,谁又不是煎熬如斯。

况且,生在皇家却活得不如奴仆,倒不如早些投胎去良善人家,也少吃些苦楚。

眼前昏沉的小孩迷蒙间反握住了他的手,滚烫的掌心攥着他的手指,嗓子沙哑虚弱的,却带了点希冀般的笑意。

他把面颊在舒望手指上蹭了蹭,喃喃道:“大哥……你来看小琰了……”

舒望手臂一僵,皱眉并不言语。

小孩却又牵着他的手攀附过来,似乎是寒风中找到倚靠一般紧紧搂住,声音里带了他这个年龄该有的稚嫩委屈:“大哥……我好冷……”

他含含糊糊又说了几句什么,舒望没能听清,想来左右不过是小孩子痴缠撒娇,低声应了他几句。

他暗自忖度着,姬琰口中的大哥,应当是皇长子,也就是当今太子姬颉。

太子姬颉博学聪慧,襄助皇上处理政务有条有理,温和宽厚,德行稳重,颇有仁君风范。

他抚摸着怀中人烧得通红的面颊,眼神幽晦不明。这张脸还生涩稚嫩,像没长开的酸果,丹凤眼削尖下巴,有些薄命相,眉眼却艳丽得很,一点泪痣荧荧惑惑,足以窥见当年的姝贵妃是何等绝色。

舒望捏着他的下巴,定定看着,许久才低声,自言自语般低喃:“你不能死。”

他在小孩额前印下了个冰凉的吻,柔声道:“小琰,大哥在呢。”

万人践踏的杂草命才硬,这夜姬琰到底是撑了过去,天近熹微时他身上温火渐熄,呼吸绵长,安稳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不知过了多久,屋外雨停了,阳光正盛。高烧之后浑身骨头都被碾过一遍般的酸软乏力,他初醒来迷迷蒙蒙,被一只胳膊揽着,靠在人胸膛之前,喂进了几口乌黑药汁。

等那苦味咽到舌根,他才彻底醒了,小孩浑身难受,骨子里那点娇蛮还是显露出来,推开这人喂到唇边的汤匙:“苦死了。”

“小琰乖,把药喝了。”这人语气温柔,却不容他推拒,那只手看着清瘦,却稳稳地揽着他肩膀不许他乱动。或许是病后无甚精神,被他这样哄着,姬琰软糯糯哼了几声,也还是一口一口就着他的手喝了下去。

他眼眶有点泛红,既是昨日的回忆泛上心头,想起了死在自己怀里的小马驹,又是因为眼前这人温柔待他的态度。

向来不会有人这样亲昵于他。

那些宫仆惯会见风使舵拜高踩低,要么是明里暗地地轻贱苛待,要么是虽还把他当皇子对待,却知留在他身旁没有前途,早早地托人打点着寻了别的门路。前不久他身边的几个宫女嬷嬷方被支走,唯一留在他身边那小太监昨日也病死,是以,他被六皇子当众欺辱时,甚至没有一个人护着。

他知道眼前这青年应当是刚被指来照顾自己的太监,司内务的那帮人终究不敢做得太过,堂堂皇子身畔若无一人伺候,哪天真传到皇上耳边,也是一桩不小的罪。

他看着舒望端着空碗出去,青年的腰身纤细如竹,玉树挺拔,把宦官那一身粗布简衣穿出了几分端庄风采。他全无半点阉奴身上的阴腐谄媚之气,朗月一般清净。

再进来时,舒望手里拿了包蜜饯,从中捡了颗裹着糖霜的酸杏塞进了姬琰嘴里,小孩初醒来,有点木愣愣的,张嘴含住了,随即被酸得眼睛眯起来。

舒望看着这小孩,玉雪的小脸鼓起来圆润得像团子,倒觉得他可爱,揉了揉他发顶笑道:“吃了甜的,不许再闹。”

姬琰不自在地躲了躲,又羞又急:“你——大胆——”

可他嘴里还含着那么大一颗杏子,鼓鼓囊囊说不清楚,别说治舒望不敬的罪,反倒自己先气闷,扭过头去把被子蒙起来不再理人。

只是舌尖却吮着那枚杏子,酸得很,心口也发酸,眼眶也发酸。

他好不容易把红眼眶憋回去了,这才坐起身,看着青年利落地拾掇着他这屋中的杂物。他毕竟还是皇子,比起寻常人家这里算不上陋室,日常生计需要用到的,该有的都有,可比起受宠的兄弟,总归清冷许多。舒望在他书案前盘桓许久,把一卷卷书理好,笔墨也归置好,不急不缓的动作,竟叫他看得出了神。

“喂,你是谁呀,哪个宫里来的?”许久,小孩带着鼻音问道。

青年依然从容做着手里事:“我叫舒望,从前在内织染局当差。”

姬琰又问:“你什么时候走,找好下家了吗?”

他下意识觉得,这样明秀干净,叫人看一眼就喜欢的人,怎么会留在自己这寒酸的偏殿里,拿着微薄的月钱,受人冷落轻贱。

舒望微微皱眉,这才回头看向那小孩。

“我为什么要走?”

明明是个和煦温柔的人,不笑的时候却莫名给人压迫感,雪一样冰冷疏淡,姬琰被他这样的目光盯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舒望却又浅浅笑了,仿佛刚才那点冷意不过是他的错觉,这人仍是温和如春风。他走近了,弯腰重又摸了摸姬琰额头的温度:“殿下嫌我服侍得不周到?”

姬琰红了脸,默不作声地摇头。

他拽着要走开的舒望的袖口:“你说的,你不许走。”

他认真地,又任性地要求:“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不许离开我。”

彼时还年幼,不知道这样沉重的话说出来徒惹人发笑。

他只怀着那点痴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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