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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序自葬礼结束后就离开了祁家老宅,他叔叔没多挽留,他也没再见过那个三爷。

他又查了当年的卷宗,看了那个所谓“祁宣”的资料,却终究毫无所获,那个人的生平履历干净得像个假人。他清楚再问祁正清也没什么用,他叔叔的话向来分量极重,他说了要问过三爷之后再解释,那么现在祁序着急也问不出什么。

他有心病在,索性这几天太平,队里没什么事儿,他就多要了两天假,回家看望了母亲。

他和母亲也分居已久,最初参加工作时住在集体宿舍,后来几年积蓄多了,又有祁正清帮衬着,在靠单位近的小区买了套单人小公寓,平时独居,每个月回母亲那儿住几天。

现在想来,他说是想要远远离开祁家,实则从小到大无一不是靠着祁家长辈庇佑才得以这样顺遂无忧,的确可笑。

祁序的母亲方如妍来自北方,温婉大气,这些年的独居生活和祁家及娘家的照拂让她比之同龄女人优雅闲适太多,因而也就显得年轻,也有心思打理自己的小店。

他先回了家,稍微炒了两个菜煮了粥,这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钟。方如妍看到儿子回来显然心情大悦,祁序平日里工作太忙,又因为工作性质特殊,常常连着加班,联系不上时又叫人担心出了什么危险。母子两人自他毕业以后就聚少离多,此时坐在餐桌旁边聊边吃的温馨场面都难得。

方如妍饭量小,喝了粥只略微夹了几口菜,一手支着腮看儿子吃饭。

“最近工作累吗?要好好吃饭知道吗?别总糊弄。”

“知道了妈,你放心。”

“我放心什么。”女人话是嗔怪,但语气温柔没有埋怨的意味儿:“你成天的在外面跑,上次要不是我看到你们局里公众号发的表彰大会合影,你胳膊打着个绷带,恐怕你好了我都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也不跟我说。”

“怕你担心。”

“你不说我就不担心了?”

祁序自知有错,没再回嘴,老老实实埋头吃饭。他不是个会撒娇的孩子,或许是从小身边没有父亲,母亲肩膀瘦小,他习惯于自己承受伤痛,向来不会哭,不会喊疼。

方如妍又问了几句葬礼相关的事。她当年是和离,虽然难以接受祁家的传统,但公婆妯娌之间相处还融洽,虽然离婚,也并没有什么仇怨。

“你几个叔叔婶婶身体还好吗?”

“都还好。”

说到这里,祁序心情凝重。那个人如烟的影子又浮上心头来,他说话时也显得心不在焉。

吃了饭,母子两人又坐在茶几前掰了几枚干果,絮絮聊着近来的事。大都是方如妍在说,聊光顾她店里那些年轻大学生又有什么趣事儿,店里小员工在上幼儿园的闺女有多可爱。祁序在听,只偶尔应声一两句。方如妍知道儿子沉闷内向的性格,但也能看出今天他今天有心事,试探地问他是不是有事要说。

祁序沉吟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开口。

“妈,你知道祁家有个‘三爷’吗?”

方如妍的面上原本的微笑明显地变淡了,她僵了脸色:“你说什么?”

见到她的反应,祁序一下子明了。

“你知道他,是吗?”

方如妍沉默不语,手中咔嚓剥着干龙眼,龙眼壳一声声碎得人心焦。她剥了五六枚,却看着灰褐色干瘪的果肉泛恶心,又不愿意给儿子,索性一把丢进了垃圾桶。

祁序的话问到她旧时的心病,多少年了,早痊愈了,却留着疤,左右不快。

她沉默不语,许久,在祁序的再三追问下,她才喃喃道:“你见过他了?你们祁家人真的是……你就躲不掉么……”

祁序不明白,她性子大方,说话也直,少有这样含混犹疑的时候。她的语气带着几分郁郁的恼怒,像春末墙外突兀支棱出的凌霄花,又终究在黯淡雨夜里凋零成死寂了。

她沉默着站起身,示意祁序跟她进了书房。

储物柜的最高层,已经微锈的黄铜钥匙打开一把锁,里面盛的是一只青玉镯,几枚精致木椟装起的香丸,香丸少了一只,留下丝帛上浅浅的凹陷。

“这是我当初怀你时,他送的贺礼。”

方如妍没说这个他是谁,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那是上世纪末的一个冬天,年节时分,鞭炮声后是一地红妆和满院硝烟味儿。

那时祁家上一辈的老太太,也就是祁序的太奶奶还算康健,银霜斑驳地坐在堂前接受着一家家儿孙进堂前来磕头拜年,好封红包下去。

祁序的父亲祁正珩是老大,也是第一个娶妻的,当时方如妍是家里唯一的一个孙辈媳妇,长辈们都颇为关怀,得知其怀孕后更是嘘寒问暖,时不时就送些补品贺礼,也不肯再叫她多走动劳累,只叫她好好养着身子。

直到初五那夜,方如妍夜间惊醒,却不见丈夫在哪儿。她知道祁家规矩多,年关里总被叫去做事,也就没有多想,只以为他又去忙家族里的事了。开灯起身喝了几口温水压惊,又掀开窗帘看到院内灯火通明,就更确信了祁正珩该是在忙,才又打算去睡。

那夜她久久地睡不着,总觉得心里发慌,老宅本就稍显阴沉,她看着窗花映出的灯笼红,越发心悸憋闷,又觉丈夫迟迟不回来,总是睡不下,终于还是披了件棉衣下楼去寻人。

她下楼去才看到院门大开,院门外的雪地里停满了车。此时院内仆妇阿姨都睡下了,满院寂静,她不想扰了她们。又没见着什么人,去前院找守夜看门的又要蹚过深深的雪地,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沿着条被扫出的砖石路走向了后院。

等走到祠堂边,她才注意到里面有窸窣说话声,窗纸往里看过去,十来个人站了满屋。

她当时自觉偷看不好,又是只入门半年的新媳妇,心里虚得很,往冻得冰凉的手心里呵了口气,从一侧角落里难以察觉的窗户又看过去,一眼看到了他丈夫祁正珩也站在人群中。

有个年轻人坐在上首,一众老少齐齐站在下面,一个个去向他行礼,他并不抬眼去看,默默吹了口手中的茶盏,仿佛习以为常,向来如此。

方如妍心里疑虑,只觉得怪异,毕竟又找到了丈夫,夜半醒转的那点空落感也在见到人后消散了,就轻掩了脚步回屋。等祁正珩也回去,她自然憋不住疑问,可他丈夫也语焉不详,只告诉她,此人是家中辈分高的长辈,这次是从外地回来探亲。

第二天的酒席散后,那人跟着丈夫走过来,他上下打量了方如妍,却是问祁正珩:“这就是你媳妇?”

“是。”祁正珩一如昨夜的恭谨,同他说话时总是微微低头欠身的。

这青年看上去比方如妍还年轻,语气和目光却似乎久居高位,对待旁人没什么礼数,方如妍看着他同丈夫的交流,难免心中不适。

“玉镯送给男孩儿不合适,只是今天来得匆忙,你就收下吧。”年轻人待她倒笑得和煦,语气也温和,从怀中掏出只锦盒递给了她。

祁序注意到,她口中当年的三爷,就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那时我怀你才两个月,我们都还不知道胎儿性别,也还没来得及去医院检查。”

方如妍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道:“我当时以为这是一句吉利话,毕竟那会儿普遍重男轻女,想要男孩,也就没多想。”

她只记得长辈们很激动,仿佛那人口中的话竟是什么谕示一般。后来医院检查结果出来,她果真怀了个男孩。

玉镯给男孩的确是不合适,可从来对这些小事不过问的祁正珩却格外珍视,说是三爷给的东西无论如何也要保管好。方如妍便锁在梳妆柜中,没再打开过,后来离婚分得彻底,只带了娘家长辈贴身带给自己的几件珠宝首饰,把那东西留在了祁家。

“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有一回被邻居家大孩子带出去玩儿,谁知道怎么跑那么远,到了郊外去,一直到半夜才回来。回来就发了高烧,怎么都不退,后来送去医院退了烧也还是说胡话,喂不下去饭,又检查不出什么病。我急得自己在医院抹眼泪,打电话给你爸,他在外地,叫你二叔从祁家把那盛玉镯的盒子送来了。”

那时她已经离开祁家好几年,几乎要忘了这件东西,但求助无法,只能将信将疑收下了。

“我把镯子放在你枕头下,你枕着睡了一夜,又烧了那丸香,你第二天就好了,没事人一样。

“我原本也是不信那些玄乎的,这事儿过后我去托人找了据说有道行的人来看,那个人一看这镯子,就连连称赞是好宝贝,可凝魂驱鬼,养人得很。

方如妍回忆着,眼神怅惘。

“……不信不信的,这么些年,也信了。”

祁序摇摇头,他幼时的记忆繁杂,这件小事早记不清,他对这玉镯没有印象。或许是母亲忌惮,这些年来从没给他看过。

方如妍把玉镯和香丸重新装好,那只上了小锁的匣子也就没再放入柜子里,而是递给了祁序,她似是解了心病一般如释重负:“现在你也大了,拿去吧,即便不戴,放在身边或许有好处。”

祁序接过去时能感受到她的犹豫,她内心底并不愿意他接受这些东西,若不然这些年也不会一直藏着。他能听出她对那“三爷”的怨恨,又有对那怨恨的无可奈何。

他太小记不清什么事情,每每问及父母离婚的缘由,都得不到什么确切答案。

而今天,他向来恬淡平和的母亲终于在被他挖出沉疴时露出些不一样的情绪。

“祁正珩把我当什么,他们又把我当什么!”

她也只说了这句就没再说下去,那些事情太肮脏,沾了那处旧宅特有的病态,本就该尘封起来腐烂去也不能给旁人知晓。

那几年祁序的叔叔祁正清读的是军校,原在部队服役,也是在祁正珩意外去世以后才回家族接手了他大哥手里的生意。

祁序又想到雪夜里熏炉前那个青年和祁正清的身影,他在心里隐隐拼凑出了当年的,晦暗角落里的真相。

那个真相像一个漩涡,卷着腥甜和情欲混杂的泥沙,腐朽得令人生厌,却裹挟着人的脚踝往里拽。

临走前方如妍终于恢复了神色,一如她平时温婉的模样,只是眼底竟有一丝悲悯和难过。

她说:“小序,我宁愿你永远不要问起那些事情。”

她并不细腻但小巧温柔的手握着祁序的手:“可我知道你,你从小就执拗,你既然问了,我就知道这些事迟早瞒不住你……他们家的秘密,我也不清楚太多,但是……”

她又顿了顿,咬着那点遥远的,淡薄的恨:“你要记得,妈妈只有你一个孩子,妈妈永远不希望你回祁家去。”

祁序心里大抵描画出了真相的模样,翻了几天的数据库和线上档案馆,下一步便是去了市里一边陲县区的历史文化中心。

祁家是当地大族,历代出任官员的也不少,算是名门,他先是在网上查了几天市志县志,终于在市历史文化中心网站上查到了提及人物志的史料,上面显示的目录中出现了祁家。这些馆藏地方史料本身都已经被流传得零落不全,不允翻阅,只有描摹及影印材料在展。

他绕着偌大的历史馆的县志资料库上下找了一上午,蝇头小字密密麻麻记载着,想找到一个“祁”字却都不易,仿佛提醒着他的侥幸和想当然。

即便“三爷”是某个还活着的死人,被记载于史书的概率也太渺茫。更何况,他如何将这些字句与那个人重合起来?

他暗嘲自己的心血来潮,这时才深深发觉那个念头的可笑。难道他仅仅因为母亲一段模糊的记忆和神棍的几句话就要颠覆他二十余年的世界观和认知吗?

他查了一上午无果,头昏脑涨地走出文献区,心里生了杂草一样的荒芜寂寥。

直到他的脚步在一楼展厅停下,展厅外下起了雨,他抬手看表,再抬眼时赫然对上玻璃隔开的一张泛黄照片。

他寻找了一上午的答案就在他面前。

上世纪初的黑白照片,下面标注的年份是西元一九一六,显然当时的人们还不适应相机,看向镜头的目光拘谨,姿态凝滞。那是一张合照,照片中四五个男人和一个女孩,男人们穿的长衫和西装,女孩子看上去年纪小些,及膝的竹布衫像是当时的校服。

祁序猛然盯紧了最右边那个年轻男人,即便照片模糊,光影晦暗,他还是一眼就认出那个人来,薄唇淡眉,瞳白清明,不在意似的地看过来,神情悠淡。

如画的眉目和警局档案里那个名为祁宣的证件照重合起来,又和那夜隔着暗阁木门烟熏过的疏冷面容重合起来,像是隔着上百年光阴,看着他。

他的视线下移,看到备注的名字:临青纺绸祁家季子,祁景明。

他的手扶在玻璃外的合金裱框上,颤抖。

祁序赶回了老宅。

没有节庆和丧葬时的祠堂一般是锁着的,可老爷子的葬礼刚过,屋内还没归置好,也就管得不如平时严格。说来也是讽刺,这里即便不上锁也不会有人过来,现在的小辈大都心野受不了严苛规矩,对此避之不及。

他谎称叔叔的意思,从管家那儿拿了钥匙,翻到了族谱,对照着年份找了过去,果然在那其中找到了上世纪初的景字辈,景原、景生、景明、景衡……

他小心地把族谱归置好,巨大的冲击让他心率极速上升,头都隐隐发晕,他无力地靠坐在堂下的地上,思绪混乱,手心冰凉。

满堂的牌位,他一一数过去,没有祁景明这三个字。

祁景明,当年的祁家三少,还活着。

正对着牌位门外的是青铜香炉,炉身兽面狰狞,无烟时铸死在这青铜之上,千百年被囚,千百年不变。

木窗透过回廊上人走过来的身影,祁序看到了,却没有起身,他认出了那是谁。他准备好了被兴师问罪,也准备好了接受真相。他甚至隐约察觉到,管家能把钥匙交给他,是祁正清的意思,当天他藏身于书房中窃听的那一幕,是刻意叫他看到。从他接到爷爷死讯的那通电话起,一座庞然狰狞、泛着铁腥味儿的笼子正向他敞开来,他无所遁形。

祁正清推门进来,又侧身支好门,微微欠身让另一人先行。

祁三没看他一眼,径自从他身侧走过去,坐在他身前的扶手椅上,含着笑问祁正清:“确定是他了?”

祁序的目光只能触及到他的腰以下,对襟上的盘扣精致,小臂的袖子卷上了几折,搭在扶手上的手腕骨节清晰。

他内心忽然升起茫然的惶惑来,心口像被人攥着掐紧了,不自觉地把原本不得体的姿势改了,正对着他在蒲团上跪着,面对着阴寒恻恻的上百牌位和这个早该朽去的年轻人。

祁正清也在他身侧跪下:“三爷,小序是我大哥的儿子,如今的小辈里,唯他一人忠厚沉稳,秉节持重,当得起家主之责。”

眼下身在祠堂,祁正清比私下里显得更端重,同祁三的交流也少了倾慕渴求,多了疏离恭谨。

祁三伸手过来,捏着祁序的下颌叫他抬起脸来,审视了一番后,才终于点头:“不错,知道跪祖宗,是比你儿子强的。”

祁正清俯身以额触地,不敢再言语。

祁序被迫仰首和祁三对上目光,他肺腑直到嗓眼儿已经被无数念头撕扯出血味儿来,他握紧了满手的湿汗,哑声道:“不,我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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