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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家宅院外,梅花尽数开了又落,春寒料峭。

这是年后的第一场雪,已经三月末,却罕见地乍暖还寒,把原本和缓赶来的煦日春光压去大半。

祁序下车时踩到的雪地已经泥泞不堪,他皱着眉想,估计在他之前已经来了几波人。浑黑的脚印从院外停车区一直延伸到那扇高高的院门。这才是凌晨五点多,他夜里被家里长辈催起来,开了两个多小时车才到祖宅,门一侧有人提了盏红灯笼候着,人影隐在黑暗里,只有那团红光,孤伶伶的像是供台上放烂了的福橘。

祁序看着那高耸土楼的牌匾,一整圈的红灯笼映着夜幕和白雪地,颇有些苍凉的意味儿。他心里躁得慌,下车来靠在车旁边抽了根烟,才沿着被踩出的泥泞雪地慢慢向大门走去。

他今日是来为爷爷送终的。

祁家老爷子今年八十有九,无病无灾,该是喜丧。伺候他的婆子前一天早上发现他已经吃不下去饭,昏昏沉沉半睁着眼说不出话,便赶紧告知了祁家家主祁正清,可能老爷子终究是挺不过这个冬天。

祁正清是祁序的小叔,是他父亲最小的胞弟,排行老四。祁序父亲早逝,幼时便与离婚的母亲一起搬离了祁家本家,这二十年来都很少回来。叔叔对他们母子颇有照拂,把他从小到大的各种事宜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几乎像是他另一个父亲。母亲并未再嫁,现在在市内一家高校旁开了家小茶馆,不温不火的,倒也过得从容。

父亲还在世时祁序还是个三四岁的幼童,记不清事,他甚至已经记不起父亲的模样,也不清楚当初父母离婚的缘由,每当问起时,母亲总是含糊地说句感情不和。

他并不对脱离本家有任何遗憾,尽管他知道那意味着放弃巨大的财富和权力。祁家支脉众多,本家在明清时就流转在青南市安家立业,清朝时以绸缎生意发家,后来人丁兴旺久久地昌盛下去,到现在正主事的几个长辈都是政界商界说话分量不低的人物。

二十多年过去了,祁序仍然能回忆起当年使小小的他甚至望不到天的高墙,对他毕恭毕敬又疏冷的佣人,一扇扇无人的房间的冰冷的门,满屋书籍的灰尘味儿。虽然幼时的记忆模糊,但被关在小房间里对着那个冷冰冰的老头子背影背祖训家书的印象犹在。

那个老头子就是他的爷爷,如今已将入土。

这栋古楼是一切古旧时光的缩影,其间的一切都执拗地拒绝改变,等级森严,礼仪繁重。它本身就像是具僵尸,已经没有血液和温度,却还能行动言语,试图规训着所有人。

祁序厌恶这旧楼里的陈朽味儿,厌恶那一张张严肃麻木没有表情的脸,厌恶那些莫名其妙的规矩,但无论如何,他是家中长孙,老人暮年时不常来看望已经是不妥,葬礼是必然要参加的。

祁序踏入大门时天将熹微,一地白雪映着堂屋中烛火香案模糊的影子,那几尊神像和玉兽像随着他的脚步越发迫近,焚香味儿浓重地扑过来。

他一进门到堂屋就看到经年不变的摆设,焦赤色桃花心木桌柜,几幅上了年岁的字画。他的叔叔正坐在正中靠右太师椅上微微闭目,眉宇间是几许灰败的郁色。一旁的秘书正弯腰对他小声汇报着什么,正一边说一边往手里的笔记本上勾画着。祁正清的脾气是有些古怪专断的,他除了日常通讯不太使用电子产品,因此也见不得别人在他眼前用,久而久之手下的人在他面前处理公务都端得小心翼翼。

祁序想,祁家人骨子里刻着的那点念旧有时候真像是蛀在木头中的畏光虫蚁,咬得一切都腐朽不堪。

见祁序进屋,祁正清一扬手示意秘书停下,秘书知道他接下来要处理家事,便略微向他点头应了声是,离开了房间。

“小序回来了。”他淡淡招呼了一句。

“叔叔。”祁序稍有些拘谨地站在他眼前几步远,虽然这些年来祁正清对他们母子尽心照顾,一年也都会抽空去看望他们两三次,但长久的分隔,终究是生分。

“去看看吧,你爷爷没多久了。”祁正清没站起身,只是语气疲惫,示意他跟着一旁的管家走。

管家把他带到了一间卧房,他印象里那个眉目冷硬脾气古怪的老头此刻正躺在床上,面色灰败,唯有微弱的脉搏呼吸还昭示着他仅存的最后一点声息。

毕竟是血脉相连,见到这样的场景,难免黯然。

他坐在床边,凝视了他许久,才哑着嗓子轻声叫了句:“爷爷。”

老人有了动静,祁序才又说:“爷爷,我是小序。”

但床上的老人干枯的嘴唇偶尔翕动着似乎是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能睁开眼睛。

一上午儿孙辈都来看过,眼见着他就这样昏沉着咽了气去。

祁序守了小半日,不忍再看下去,叹了口气走出卧室和后院,靠在一侧的墙上就着那满墙头彧彧苍苍的红梅又抽了根烟。这时候将近午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冬日里难得的柔和灿阳,却把满院落的仓促倥偬照得更鲜明。

手机震动了一下,祁序划开看,是队里小群的消息。他一点开,一张几个人的大头合照就蹦出来,背景是落地的湖景窗。

小李不吃葱:序哥真的不来吗?早知道没有帅哥我就搁家瘫着了。

这是他们队里今年招的新人小外勤,一个看上去娇俏的女孩子,偏偏体能格斗各个项目都不输给几个大老爷们。性格开朗外向,小喜鹊似的欢脱又话痨,是他们队里的吉祥物,常常把2g上网的闷葫芦祁序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队里刚侦破了一起连环作案,整个团队连轴转了一个多月,人仰马翻,近来市里风平浪静,上面特批了他们两天假,几个小年轻撺掇着要搞轰趴,这才在几十公里外的邻市冷门小景区租了间小别墅一队人只留了几个年长的值守,其他的便都过去放松了。

祁序原本也计划一起去,也是临时接到了叔叔的电话才作罢。

群里对话还在一条条往外跳。

粉红猪猪:得了吧,谁都没你李琦琦急,不到七点就催我们起床,这是假期还是上班啊。

小李不吃葱:哎呀我这不是表达一下对序哥的想念嘛,自从上次那抢劫的给我序哥衬衫撕烂后,我就对序哥的肉体念念不忘。

小李不吃葱:祁序要不序哥发个腹肌照给我缓解一下相思之苦。

阿淡:无语jpg

遇见:小祁还好吗?不是生病了吧?

王十一:小祁在家里也好好休息,前段时间就数你操心。

祁序无视了李琦琦对他的调戏,回复了前辈们的关心,才简单发了句:“家里有点事儿要处理,你们好好玩。”

他把手机熄了屏,又深吸了口气,冬日苍冷的风直冲肺腑。

午前族人陆陆续续在堂中聚齐了,祁家重规矩,老爷子卧床时,祁正清就通知了各支,只要不是病瘫在床上,通通都要赶回来守灵。虽说这几年各家的心散了不少,如祁序这样的年轻人更是心性野,但仰仗着家族庇佑的仍是大多,不得不老老实实照着家主的话来。有携家带眷的,小孩子已经隔了不知几辈去,被父母牵着手怯怯糯糯地走上去行礼,叫着祁正清太爷爷。

这时候不免有指望求点利的,有火烧眉毛求着人擦屁股的,只怕他们巴不得老爷子早点挺不过去,好借着由头回本家。要知道,平常那些隔了几代的支脉压根没资格见祁正清的面儿。

不一会儿祁序听到祁正清不耐烦地一句:“今天只有家人,不谈其他的。日后有什么事去找小荣。”

小荣就是祁荣,是祁序的堂弟,二叔家的儿子,目前正逐渐接受祁正清手里的生意,听说年轻有为,做起事来妥帖干练。

一家人坐了十来桌吃了顿午饭,席间没有酒,虽是喜丧不愿披麻挂白,也没人脸上的表情轻松,几个长辈只意思地动了筷子,倒是女眷和小孩那桌还像是吃饭的模样。

席后仆妇来撤了桌椅,满屋子的人几乎都被请出去,老宅外另设了酒店客房,他们被安顿在那里只等着葬礼。堂中祁正清只叫留了十来个青年,都是嫡亲孙辈,男多女少,祁序只勉强认出了小时候一起在宅子里住过的几个堂弟堂妹,他也只和这几个有过往来,再小的便都没见过,更不要说联系。

总归他是长孙,旁人叫他大哥,他应了就是。

祁正清又叫他们去大门外等着,至于等什么,却不再说,他亲自带着一众小辈站得端正,似乎是要迎什么人来。

这时候已经有人被一天的繁琐流程折腾得不耐烦,一旁挑染了白毛的小青年低声抱怨了句:“老头子搞什么。”

这是祁正清的儿子祁盛,一行人中也就他敢这么嘴碎,没人应他的话,他百无聊赖地在一旁墙根蹭他那双沾了雪和泥的运动鞋,嘴里又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句什么。只不过这次他顾忌着他老子,嘟囔得小声,没人听清。

按理说祁正清这样整饬严厉,本不该教出祁盛这种人来,可偏偏他儿子就是长成了个不折不扣的纨绔,送去国外念了几年书,回了国到现在都没个正经工作,每天只是呼朋唤友花天酒地,也从来不问家里的产业和生意。提起时他就是“管他的,我不是操心的命,钱够花就行”。

幼时居住在大宅里,祁序对他还有着襁褓中婴儿的印象。这几年祁序和他唯一的交流是那年祁正清停了祁盛全部的卡,这小子打电话叫他借点钱。

他们就那样站了约莫一个小时,终于有车影从远处的雪地里蹒跚而来,祁序认出这是祁正清的车,一时不知车里坐得该是谁,他可没见过有谁能劳烦祁正清的司机亲自去接。

车停下来,祁正清上前几步把车门拉开,从中迎出了个年轻人。

那人披了件黑色大衣,他身量颀长,能和祁正清比肩,可对比之下却瘦削单薄,苍白的脸和淡色的嘴唇,眉目浓秀,乌白清明。

他浑身就只有黑白两色,那样站在雪地里,像是宣纸染墨。他定格在画中,褪色,消逝,都好像不使人觉得奇怪。

年轻人轻咳了两声,更显出些病容,他没看门外这候了他半天的一众人,只是兀自往屋中走,祁正清跟他他后面半身的距离,也静默着一路回了屋。

祁序听到年轻人轻声对祁正清说了句:“我去看看梦楼。”

祁梦楼,正是祁序爷爷的大名。

祁序皱了皱眉,他不仅因这人毫不掩饰的不敬而不快,更从心里掠过一丝异样感。

他仿佛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却又记不起来。

待那年轻人下来时,又过了一个小时,已近暮色。

他下楼时身边又跟着二叔三叔,几位长辈待他都相当恭敬,称他“三爷”,祁序不禁对这人的来头大感兴趣。

他凝神听着他们的谈话,模糊着听到“阴气”、“气运”、“祖坟”之类的词句来,这才明白,原来这人只是个神棍。老人总是会信些风水八卦之类,祁序这么些年也习惯了家族里万事重时辰重地利重礼仪,可那些糊弄人的风水玄学大师大多也都对祁家谄媚逢迎,他倒是第一次见到家中长辈这样端肃敬重。

更何况,“三爷”还这样年轻,看上去也只是二十出头。做这一行的鲜有这样的青年,祁序只在他们曾一窝端的一个传销性质的邪教头目里见过。

不过,祁序看着他眉目间恬淡的神情,倒真是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儿。

他不禁为自己不着边际的想法而感到无趣,一哂笑不再多想。

屋里烧着地暖,比外面暖和很多,三爷此时已经脱了外套,里面是一身黑色唐装,一身缎面沉得几乎反不出光。他只略微抬眼扫过一屋的小辈,便在上首坐下,手边马上有人将茶奉上来,他并没喝,只是拿起茶碗把玩着,手指修长骨节清楚。

他的皮肤白得像瓷,却又不是新烧的,而是阴暗地窖中藏了许多年的诡谲苍冷。

祁正清在他手侧侍立着,垂目不语。

三爷的目光逡巡了一周,最后在祁盛脸上定住,抬手唤祁盛过来。

祁盛明显地愣怔了一瞬,又抬头看父亲的脸色,才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

走到三爷身前,他坐着,祁盛只能低下头。三爷又招手示意他把脸凑近点儿,祁盛僵硬地半蹲下去,被眼前的青年以虎口扼住下巴仔细打量着,祁盛脸色显而易见地阴沉了起来,要不是慑于他老子的威严,恐怕现在已经爆发了。

“酒色伤身,少沾点。”半晌,三爷松开了他,这样淡淡说了句。

祁盛仿佛这才喘得过气来,站不稳一般往后仰着退了几步,还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又听三爷继续道:“老爷子原本还能再撑个两三年,也就是孙辈出了些不肖的,伤本损德……”

又对祁盛说:“有空去那老人坟前磕几个头烧点香,她记挂孩子,你也多去医院看看,免得遭了怨怼鬼气缠身。”

他没再说下去,话末是烟熄火灭般的轻。

眼睛也不再看祁盛,低头去闻了茶香,睫毛打下的阴影清晰。

这话虽然玄了,可在场明白内情的人都心里一惊。

其实满堂的人都知道祁盛那点破事儿,欺男霸女他哪样不沾,前不久才为了个酒吧驻唱小姑娘闹出了大的,叫人打得那小姑娘男朋友重伤。好在对方是个没背景的农村男大学生,也就是多花了些钱摆平了。这事儿谁也没敢告诉祁正清,多事之秋,没人想去触家主的霉头。

后来听说那学生的老母亲为了赶来医院看望儿子,路上出了车祸,一命呜呼。

祁盛其实色厉内荏,生平最怕他爹,眼见着纸包不住火,登时着急忙慌:“你胡说什么!”

“祁盛。”祁正清沉声喝止他。

“有病吧,一个个五迷三道的……”祁盛口不择言,被拘了一天的那点脾气也都收敛不住了:“你信他?你从哪条街上找来的算命瞎子——”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耳光扇懵了。

祁正清这人虽然严肃冷硬,少见舒颜,倒是很少动手打人,祁盛难以置信地看向他父亲。

只见男人淡淡抬下巴示意,不容抗拒道:“跪下。”

祁盛从小到大跪得不少,他不好好读书,饭桌上不待长辈先动了筷子,夜出不归都曾经被罚跪,很难说他现在这个放浪形骸的性子是不是小时候被压抑得太过。

可今天他却梗着脖子就是不服:“我凭什么跪,他算什么东西?”

然后又是一耳光。

在场的人噤若寒蝉。

祁序看到一旁的祁荣皱了皱眉,他是个斯文模样,戴着副金丝边眼镜,注意到祁序的目光,朝他点了点头,露出了个温和的笑容。

他们都目睹着祁正清从供台上抽了根手杖,那是民国时祖上老太爷留下的东西,黑木沉实,嵌了金玉,向来同神像奉在一处。

他抬手似乎是试了试手感,然后抽向了祁盛膝弯,这一下迅疾利落,手杖挥出残影,祁盛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痛的闷哼,便跪倒在了地上,膝盖磕在地面上的声响不轻不重,恰好能落到每个人耳朵里。

还没待祁盛缓过神,下一记杖击又敲上他后腰,叫他手撑着地面,死死地直不起腰身来。

祁正清年轻时在军中服役了五六年,是祁序的父亲早亡之后才回了家族,这么些年来也从来保持着军中的作息锻炼习惯,他的手劲儿可想而知,不是祁盛这种鸡仔一样的瘦弱体格能承受的。

抽了十来下,祁盛只能咬着牙喘气,几乎连跪都跪不住,瘫软下去。

没人敢劝,众人只能听到手杖隔着皮肉敲到骨头的沉重声响,混着青年含糊的痛吟声。

直到三爷那一盏茶凉了,他起身离开:“好了,跟小孩子发什么脾气,叫人笑话。”

祁正清这才停了手,目送三爷上楼去,这才吩咐人架了祁盛下去叫医生来看。自己却没瞧儿子一眼,只顾着接着安排葬礼的相关事宜。

围观了这一场大戏,祁序内心复杂,但没来得及多生感慨。

他察觉到那个三爷有些眼熟,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这个疑惑一直萦绕在心口,到夜间也还没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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